我迈进了屋门，环顾四壁，发黑的墙体和种种迹象让我忍不住问，房子失过火么？他说没有呀，然后笑了笑，继续带我往屋里走，这次我默然了。这样的房子，即使在最贫困的山区，都很少见。

这个带我进家里的人叫吴正员，57岁，是湖南省益阳市安化县清塘铺镇栗山坳村的一个患有尘肺病的村民。我们到他家里探访，映入眼帘的第一幕，就是他的老母亲倚在几近破败的房子前面，赤着脚踩在土地上，目光呆滞的看着我们大爱清尘的志愿者们。赤着的脚，脚趾都移位到了脚背上，长成一团，狰狞可怕，我们都没有忍心去拍照记录。

吴正员的母亲

吴正员得知我们的来意，没说什么只是一个劲的点头，带我们走进房子。我走在他的身后，看着他衣服后面的两个破洞和三个划开的口子，想到他在我们填写调查问卷的时候，只说希望大爱清尘能帮帮自己的女儿，让她继续上学，对于自己需要的救助和生活的艰苦，绝口不提。

吴正员的女儿叫吴文钦，今年11岁，在上小学，是他在2004年抱养的。那时候他在广东的一个煤矿打工挖煤，有一天一个工友说，发现一个弃婴，是个女孩。吴正员动了恻隐之心，考虑到自己一辈子没娶上媳妇，无儿无女，老了也没个依靠，于是就抱养了这个孩子。

然而初为人父的喜悦还没褪去，2005年的一次检查，就给他泼了一盆凉水，他得了尘肺病。医生一再强调，再也不可以下矿挖煤了。可是除了挖煤，又能干什么呢？挖煤没什么要求，有力气就行，现在病的连力气都没有了，走路都开始上不来气，可是看着嗷嗷待哺的女儿，他又咬牙从家里走了出去，一直到2007年都在做小零活，挣一点点钱补贴家用。

2007年，病情严重，吴正员再也不能出去打工了，其他像他一样的尘肺病患者都在家休息吃药治病。可即使是这样，他还是没有闲着，在家里务农换取一点收入让女儿去读书。他每天要吃三次药，一次18粒，一天要吃54粒药。 

我拿起瓶子看看，里面还有甘草片，这么严重的病靠着吃平时止咳嗽的药治疗，他真是舍不得给自己花钱。他从墙上取下来一个袋子，里面是满满一大兜子药和药瓶，倒出来铺满了一桌子，我说吃过的药瓶怎么不扔，他一边一个一个装回去一边说，这药瓶我都攒着了，还可以卖钱呢。看着他拖着略有残疾的腿一跛一跛的走在我前面，我在想，这么多年，他是怎么坚持着挖煤、打钻，出去打工，下地务农的？

他生下来的时候，是个健健康康四肢健全的孩子，至于现在的腿疾，是小的时候，母亲把他丢在火里烧坏的，右腿的大腿和小腿烧的粘连在了一起。后来手术切开了，腿上留下了蜿蜒的狰狞的一整条长疤，与之而来的，就是这辈子再也不能正常行走。

吴正员留着吃完的药瓶准备卖钱

他的母亲为什么把他丢在火里呢？这要从很早开始说起了。他的母亲有癫痫，时不时抽风，发病，精神不好，时而认得你，时而不记得，总是自言自语，生活不能自理。当时嫁过来时没有发病，一年后偶然发病。吴正员向我解释，她母亲的脚也是有一次发病神志不清，把自己烧成了那个样子，她母亲从他小时候到现在，前后烧了十几次，全身都有烧伤，每次都给她治疗，这也给家里增加了不小的负担。

还有一次，她去放牛，结果被牛角顶破了肚子，肠子都流出来了，家里又带她去治疗，从始至终对她没有一次放弃，所以她到现在都还活着。因为她这个样子，连孩子都不能照顾，他的父亲一辈子都在照顾她，不能去矿里打工，就在家务农养家，也不知是福是祸，他健健康康的活了七十多岁，从没有患上尘肺病，直到去世以后，吴正员开始接替父亲，照顾年迈的生活不能自理的母亲。

他连房子都没有，我看到的这破旧不堪的房子，还是弟弟给母亲住的一间，而吴正员，住在二层放杂物的地方。

从一层走到他住的二层，这一路我走的惊心动魄，楼梯踩上去并不稳。二层的木板一踩就翘起来一边，超过150斤的人踩上去绝对就会直接塌陷掉到一层，一个很窄很脏的小竹床，周围堆着杂物和烧火的农作物杆，床已经黑的发亮，他说这是他的住处，我说那女儿呢？他说就这一张床，平时女儿住校，周末回来了，和他在这张小床上一起住。

再往里走一点，一片黑暗，不透光没有灯，我打开手电筒照一下环境，第一眼看见的，是一口棺材。棺盖上落满了灰尘，他说这是他给母亲准备的，备了很久，因为她这个样子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不行了。然而她的母亲今年已经88岁了，有这么多病，受了这么多伤，遭遇这么多灾难，依然健在，可见吴正员对老母亲的照顾是多么细致。

木板楼梯

吴正员的弟弟叫吴建元，50岁，和妻子一辈子没有生育。也是一个尘肺病患者，并且现在还在煤矿里打工。

现在村民们基本都了解尘肺病的起因和危害，再也没有人愿意在煤矿里打工，可是他的弟弟现在患有尘肺病。在知道尘肺病成因的情况下，还是在矿里挖煤没有回家休养。吴正员告诉我，弟弟的脚受过工伤，至今还有很长的一截钢筋留在脚腕那里。我问怎么不取出来，老板不管么，没有赔偿么？他苦笑一下说，弟弟人很老实，老板拿了一半费用，没治好就不管了，钢筋就没有取出来，弟弟也没得到赔偿。并且还被辞退了，休养了一年多又换了一家煤矿继续挖煤，现在就连平时走路脚都会疼，我无法想象在矿里干活的时候是怎样的疼痛和煎熬。也多亏了弟弟的憨厚老实，才给了吴正员和她的女儿还有他的老母亲一个立足之地，一个可以称之为“家”的地方。

吴建元家

家里贴着他女儿吴文钦的奖状，提起她时吴正员笑的最开心。这个女孩，看起来和这个家庭格格不入，她漂亮，有灵气，没有他父亲和奶奶的穿着那么破旧不堪，她看起来干净，乖巧。

而且据志愿者们侧面了解，发现孩子并不知道父亲得了什么病，他从没和孩子解释过什么是尘肺病从没提过自己病的多重。我让工作人员带着她出去玩之后，问吴正员这个孩子知道她是抱养的么？他盯着女儿离去的背影说，不知道。我说那她不找妈妈么？他说从来没有，她这么小知道什么。

一个已经上了小学，11岁的孩子，每天接触到不同的同学和老师，看到不同的村民家庭，和她玩的小伙伴会有妈妈叫回去吃饭，但是她从来没有回来问过他的父亲，我怎么没有妈妈？真的是因为她年纪小不懂事么？我突然发现，这是一个相当懂事的孩子，有这样的孩子，也是吴正员的福分了。

采访中我帮她的女儿填写了一份大爱清尘的助学申请表，需要他家的银行账号和户口本，他起身去拿，那间屋子上了锁，他拿着钥匙打开，拿给我。我打开存折，霉迹斑斑，仔细辨认发现，是2014年3月开的户，存折存过两次钱，一次是一百块钱，一次是一千，那一千很快就取出去了，他现在所有的存款积蓄，就只有90.27元，而这90.27元对他来说究竟有多重要，这把锁说明了一切。

填写助学申请表

填写后需要他的女儿本人签字，我和他出门寻找，一出门，就看到了这样一幕，他的老母亲蹲在门外，裤子脱了，在地上抠草，他拖着残疾的腿努力的快步向她走去，把她拉起来，提上她的裤子把她推到一边说你快坐下，然后回头很难为情的看着我说真是不好意思了，我说没关系的。

看着他去找孩子背影我在想，一个大男人，一辈子没有娶上媳妇，快六十岁了，自己的身体本就不好，每天都还要照顾老母亲的吃喝拉撒，一会看不到都不行，还要照顾家里，给弟弟弟妹洗衣服做饭，要种田，还有年幼的女儿要照顾，她很快就要长大，要经历青春期，也许还会叛逆，他会格外辛苦。

采访快结束的时候我问他，把她抱回来以后就发现自己的病情了，生活变得艰难，你后悔过收养她么？他一点没有迟疑的说，从来没有后悔过，还是要养大她的，只有有一点钱，我就要让她读书。我说那你已经这么大年纪了，可是她还小啊，她起码还要10多年才能养活自己，到时候还不一定能养的了你呢，你未必能沾上女儿的光了。他说没关系的，我不重要，还是想要她以后过得好一点，那就可以了。

在采访过程中，他的母亲一直倚在门外不敢进来，但是反复说话，村民说她是在自言自语，她精神不好什么都不知道。但是我听起来最后反复就说一句话，但是口音较重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，我询问村民，她说吴正员的老母亲反复再说的一句话是，你们是好人，你们发子发孙。这在当地的意思就是，你们做好事都是好人，你们的子孙儿女都有好报都会很好。

一个疯了一辈子连儿子都不认识的老人，莫名说出了这样的话，我听了以后沉默了，而且鼻子发酸，感觉受不起这样的话，不知道其他组织，其他人，其他部门听到了，是什么样的感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