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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潇湘晨报】尘肺家族
2014-06-25 09:07:30 114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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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     1月6日,安化县清塘铺镇卫生院,尘肺病三期患者王—平。图/记者谢长贵
          
            王一平已经三个月没回过家了,尽管他家距离医院只有20分钟的车程。他有可能再也回不去了。


      这个整天嘟囔着回家过年的男人,现在已经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。是否能够撑到回家,一切都仰赖于藏在他体内的“魔咒”—尘肺病。


      过去的十多年里,尘肺病击倒了益阳安化县清塘铺镇上千名男劳动力。光是王一平所在的家族,就有8个尘肺病患者。


      往年春节,王一平经常会和家族里的兄弟们聚在一起抽烟、喝酒、打纸牌,但今年和以后,他们似乎永远无法凑到一起了。


      本报记者宋凯欣 益阳报道


      A胸膛里的“猫”


      单看王一平的外貌,或许谁也猜不出他才48岁。尘肺病三期,将这个曾经的煤矿工人折磨得死去活来。坐在轮椅上佝偻着背的王一平,俨然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头,每呼吸一口气,他都要耗尽全身的气力。“咳……咳……咳……”王一平说他的胸膛里像装着一只猫,挠得他痛苦难耐。


      如今王一平已无法下地,整天在轮椅和病床之间变换位置。天气好的时候,妻子龚早春会推着他去院子里晒会儿太阳,这是他一天中最奢侈的时光。从2013年10月16日开始,王一平便一步也没有离开过医院,连续的病危通知告诉他,唯有呆在这里,才有机会多活一分钟。


      每天晚饭后,龚早春都会帮王一平按摩全身。长期坐着不动,让他的身体多处浮肿,就像遭受过大饥荒的人一样,可以用手指在腿上摁出坑来。 “咳……咳……咳……”他的喉咙里经常卡着浓痰,但他没有力气咳出来,只有当痰堵住喉眼的时候,求生的本能才会将其咳出。但也有咳不出来的时候。龚早春 说,早些日子,就有两个尘肺病人死于咳不出来的浓痰,他们是被活活憋死的。


      龚早春也担心这种情况,所以她现在24小时都守在丈夫身边,晚上睡觉也不例外。她每晚都挤在丈夫的病床上凑合,一是为了省钱,二是为了防止发生意外。可以说,丈夫的生命,随时可能因为她的某一次沉睡而终止。


      龚早春现在的睡眠很浅,每个小时都会醒来一次,然后起身摸摸丈夫的胸膛,看看还有没有呼吸。


      B为补偿而活着


      沉重而痛苦的呼吸,一度让王一平彻夜失眠。他现在已经无法躺着睡觉,那样会直接要了他的性命。坐着,是他生活的常态。要么坐在床上,要么坐在轮椅上,实在累了就打会儿瞌睡,然后等到喉咙里的浓痰攒到喘不过气时再醒来。


      这个曾经120多斤重的汉子,已经瘦得只剩不足90斤。除了吃点流食,他几乎什么都咽不下,不是不想吃,而是没有力气嚼碎固体物。他现在每餐饭只能喝两纸杯的白粥,分4次咽下去。“咳……咳……咳……”每吃一口,他都要重重地吸上几口空气,才能继续下去。


      王一平剩下的时间不多了,这是他和亲人们都明白的事。去年10月16日,他被再次送进重症室抢救,之后家人收到了医院的病危通知,说他可能熬不过下一个春节。王一平说他早已看淡了死亡,现在之所以活着,只是想留一个活证据,以此向他曾工作过的煤矿要点补偿金。


      因为治王一平的病,家里已经耗尽积蓄。25岁的儿子至今仍在深圳打工,赚取他每个月的医疗费。全家的负担,都落在了这个年轻人的身上。要补偿金,是王一平为了弥补自己对妻儿的亏欠。


      C人亡,或者家破


      如今,王一平的家族似乎正在诠释着这样的悲剧。从1980年至今,这个家族中,先后有8人因为从事挖煤工作而患上尘肺病。其中,两人已经死亡。


      这8个人除了王一平外,分别是他的哥哥王一相(51岁,2010年去世)、堂兄王一礼(51岁,2006年去世)、堂兄王兴丸(52岁,尘肺 病,等级不详)、堂弟王一超(48岁,尘肺病三期)、大舅子龚少对(49岁,尘肺病三期)、姐夫郭同意(45岁,尘肺病二期)、郭同意的哥哥郭如意(48 岁,尘肺病一期)。


      这些当年一个个身强体壮的煤矿工,如今全部安坐家中,靠吃药延长生命。他们的妻子,要么远赴沿海打工维持家用,要么干脆离家出走,彻底甩开这些“包袱”。


      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,据清塘铺镇政府2013年年底统计,该镇一共6万多人,光尘肺病人就有1300多人,平均每46个人里面就有一个,远远高出安化县其他乡镇的数量。


      在清塘铺镇29个行政村中,每个村庄都有20名不等的尘肺病人,其中的石板村,更是经央视曾报道过的尘肺村,远近闻名。这些尘肺病人的患病经历大致相似,都源于早年在煤矿挖煤。


      清塘铺镇是安化县有名的产煤重镇,200多平方公里的辖区内,分布了大大小小8座煤矿,无论是煤的储量还是产量,均占到安化县的70%以上。


      多山少地的自然状况,使得煤炭成了当地的支柱产业,除了外出的打工青年外,其余的劳动力几乎悉数下过矿井挖煤。


      然而,早年工作环境的简陋,和自身保护意识的薄弱,使得他们中的很多人患上了尘肺病。王一平所在的新胜煤矿100多人,在2009年的职业病体检中,有20多人被查出患有尘肺病。


      D消逝的荣光


      尘肺病人生病前大多是家中的顶梁柱,但随着他们的倒下,多数家庭都因病致贫。在记者走访的一些尘肺病人家中,多数都是家徒四壁。很多人甚至还 住在上世纪50年代的土坯房中。王一平的堂弟王一超即是如此,由于房子年久失修,部分侧房已经坍塌。体弱的他,现在却连一担砖头都无法挑起。


     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,作为高收入的煤矿工人,曾享有无上的荣光。王一平仍记得,当年一个熟手木工一天的工资也只有15元,而他们煤矿工人那时候已经可以拿到每月1000元左右。在清塘铺镇,煤矿工人是率先迈入“万元户”大门的群体。


      王一平说,当时要想进煤矿工作,很多人需要走后门才行。而他,则因为进去得早,资历深,可以带领亲戚进去。也正因此,前后十多年,家里的7名亲戚,分别在他的带领下,进了煤矿工作,成为一名挖煤工。


      然而,正在他们一路突飞猛进,憧憬着美好未来的时候,2008年年底和2009年5月份的集体体检中,他们被确诊为尘肺病。而当时他们所供职的煤矿,也以他们不符合刚出台的《工伤保险条例》为由,将其集体辞退。


      这一年,王一平等人也如得到某种心理暗示一般,身体瞬间垮了下来。


      打官司、上访成了他们后半生的主要内容。2009年,一些遭辞退的挖煤工集体请了律师维权打官司,但时至今日,前景依然渺茫。


      就在他们维权的过程中,很多病重者逃不过死神的追逐,痛苦死去。据当地志愿者估计,每年光是清塘铺镇,就有10名以上的尘肺病人死去。有的病人,甚至等不及死神的召唤,便选择自己结束生命。2012年5月,一名尘肺病人不堪忍受病痛,跳湖自杀。


      E难兑现的胜诉


      王一平们也不是没有打赢过官司。但无法落实的现状,让他们手上攥着的往往是一张空头支票。


      2009年被辞退后,一些挖煤工联合起来聘请了律师维权,官司也曾很快打赢。王一平的姐夫龚少对就被判赢了23万多元的赔偿,但时至今日,一分钱也没有拿到手里。


      对于这点,清塘铺镇镇长金魁梧并不讳言,他也曾亲眼见到过这样的事情,18个尘肺病人告赢了煤矿,赢得了258万元的赔偿,但官司打了4年,执行下来的只有一半。就这,还是众多维权中的成功案例,多数尘肺病人面对的,都是无望的结果。


      金魁梧将这种结果归因于内外环境的双重困境。


      虽然清塘铺镇煤矿众多,但基本上都是私人承包,而且随着煤炭价格的持续波动,煤矿老板也不断变更,责任主体的认定成为一个难题,“虽说现在规 定最后的老板承担赔偿责任,但人家也不服啊,说你明明是以前得的病,为什么要我来赔偿。”这最终成了法院执行难的根源。因为触动任何一方,都有可能引起社 会的不稳定。


      另外,近年来煤炭市场的持续低迷,也让这些煤矿主雪上加霜。金魁梧说,往年清塘铺镇的煤炭年产量有30多万吨,近两年却只有12万吨左右,产量下跌了近三分之二,很多煤矿干脆关门了事,赔偿问题自然更加难以落实。


      F有心无力的救助


      作为国家级贫困县的一个乡镇,面对如此庞大的尘肺病群体,镇长金魁梧感到非常无奈。


      在以煤炭为单一经济支柱的清塘铺镇,近年来的财税收入持续下降,县里给镇政府定的3000多万元的税收任务,如今只能完成1600多万元。在安化县的24个乡镇中,这个镇的税收排在中下游位置。


      与此同时,清塘铺镇却又有着沉重的历史包袱,贫困人口多,到处都需要钱来“补窟窿”,而他们可用于低保的资金却只有每年100多万,扣除掉 1000人左右低保户救助金外,根本无法覆盖庞大的尘肺病群体。再加上尘肺病目前尚没有纳入到农村合作医疗中,因此这个群体基本处于自生自灭的状态。


      王一平正是其中的一员,从患病至今,所有的费用都是自己承担。洗肺、住院、吃药,几年来,家中积蓄已经全部花光。为了赚钱,从未出过远门的妻 子前两年也不得不带着王一平去东莞,边打工边照顾他。这让自尊心极强的王一平颇为痛苦,“我完全就是一个废人。”很少流眼泪的他,如今每次看到前来探望他 的人,都会忍不住抹眼泪。


      这个从民国时期就开始产煤的山区小镇,目前正陷入经济和社会问题的双重泥潭。为了解决积攒的问题,开会协调、跑上级政府要钱成了镇长金魁梧日 常工作的全部,“他基本上每天都在外面跑,一点都闲不下来,”清塘铺镇政府一名工作人员说,虽然金魁梧忙里忙外,但碍于镇政府能量有限,解决的问题总被涌 现出来的新问题淹没。


      G政府的自我“揭短”


      金魁梧除了是清塘铺镇的镇长外,同时还是关注尘肺病人的一名志愿者。官方与民间的双重身份,使得他在看待尘肺病人问题上,有着相对成熟的解决思路。


      金魁梧说,彻底解决尘肺病人的医疗问题,无论是从农村合作医疗,还是扩大低保范围着手,都必然需要庞大的资金,而作为基层的镇政府,是无论如何也拿不出这笔钱的,因此这就需要上级政府部门的财政支持。


      这也正是他目前在做的工作:积极向上级领导反馈信息,引起他们的关注。“首先争取将尘肺病纳入农村合作医疗,其次是为他们争取低保资格,保障他们的日常生活。”目前,他的工作已经初显成效,上级民政划拨的资金,开始向清塘铺镇倾斜。


      清塘铺镇政府还一改对公益组织的模糊态度,积极同他们取得联系,以争取更多的社会援助。目前,他们已和相关公益组织合作,成功帮助180多名尘肺病人前往湖南省职业病防治院进行洗肺,还援助了25台制氧机给病重的尘肺病人。


      积极同媒体联系,寻求社会关注,也是他们目前正在做的工作,单是2014年年初,就有数家媒体集中对清塘铺镇的尘肺病人情况进行了集中报道,对于这种自我“揭短”的做法,金魁梧说,“我不回避我们的贫穷问题,只要能帮助到这些尘肺病人就行。”


      这一系列举措,目前正在渐渐收到成效,王一平便是其中的受益者。1月4日,一名前去探望他的企业家,给他送去了5000元救助金,这让他一时不能自已,当场哭了起来。


      H他的这个2014


      虽然目前情况在渐渐转好,但留给这些尘肺病人的时间显然已经不多了。


      王一平现在已经不做任何实质性的治疗,洗肺等剧烈型的手术已不适合他虚弱的身体。躺在清塘铺镇卫生院里的他,每天只靠输液和吸氧来维持生命;他的几个堂弟和堂哥,也都安坐家中,靠吃廉价的药片来缓解病痛。


      他们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,其实,对于活多久已经不关心了,他们目前只关心能否向煤矿要到一点赔偿金,好给早已掏空的家庭留一点积蓄。毕竟,留下来的人还要继续活下去。


         王一平在深圳打工的儿子,今年已经25岁,但因为家里没钱,他根本不敢和家里提结婚的事情;龚少对的儿子刚刚大学毕业,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,时常还需要他们夫妇接济;郭如意25岁的儿子准备今年结婚,但拿什么把女方娶进门,他们父子仍一筹莫展……
         
         
           这些实实在在的困难,正困扰着每一个尘肺病人的家庭。而在目前的清塘铺镇,这个群体有1300多人。
         
         
           据不完全统计,每年,这些尘肺病人中都会有超过10个人死去。而王一平,有可能将是2014年中的10个人之一。
         
         
           “咳……咳……咳……”“我不怕死,但我死了,老婆孩子会很可怜。”王一平喘着粗气奋力说完,然后使劲咳出一口浓痰。
         
         
           作者:宋凯欣 益阳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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