孙明富赋闲在家已经好几个月了。

他今年54岁，之前已经当了六年保安，下半年由于尘肺病被辞退了。明明这病不会传染，但他还是因此受到歧视，他有点想不通，也有点伤心。1982年统一建起来的石板屋屋檐下放了一把躺椅，这段日子来，他天天躺在上面乘凉。屋前有两个用废弃的窗户板精心搭建的狗窝，黄狗是刚刚前几天来的，小黑已经跟了孙明富两年。

十多年前风雨刮进老屋的破窗，相册浸湿，如今只剩下了十几张当海军时的照片，现在偶尔还拿出来翻翻。孙明富说，你们走过来愿意跟我聊聊，翻翻老古董，我也挺开心。

当年他从矿里出来，能找到保安的工作，还是因为之前服了五年兵役。孙明富在家里三兄弟里排行老二，因家境困难，三兄弟相继上山开采石矿。哥哥小学毕业就跟着在县矿采石的舅舅当学徒，哥哥学会了就来教他，后来两人又一起带着小弟弟下矿。

孙明富十七岁时被征入伍，第一年去金华虎头山参加新兵集训。想家了，就给父亲写信，家书里还曾抱怨过每天训练艰苦，夜夜不得睡觉，刚躺下就拉响了警报，背上背包就赶紧往外跑。但他也没想过当逃兵，战友们之间相互鼓劲，咬咬牙挺过去，都不想被淘汰，然后能够顺利去海军陆战队。

一开始他学的是信号兵，但是因为文化程度低被淘汰了，很是难过了几天。第二年被分配至厦门市水警区后勤部，孙明富开始了四年吃住都在船上的日子。

当时一年四套制服，春季长袖白色海军衫，夏天白色短袖衬衫，秋季蓝色海军衫，冬季呢制服，穿起来帅气得很。

他最怀念的还是与来自各地的战友们朝夕相处的时光。那时候海军待遇好，六个人围一桌争抢着吃饭，三菜一汤，一荤两素，满满的大盆，馒头管饱。海上本就是“无风三尺浪”，开始新兵们还不熟悉船上生活，来自山东的战友们豪爽能吃，狼吞虎咽地解决了五六个馒头，还偷偷把多余的揣兜里，结果一个大浪扑上来，一下子稀里哗啦吐得啥都没了。

孙明富讲起这段，笑得很是开心，还跟我们分享老兵教给他的防止晕船的诀窍，那就是自己也随着船身的晃动左摇右摆、上下起伏。闲暇时，战友们聚在一起吹牛聊天，或嗑瓜子或下棋，倒也并不寂寞。晚上睡在床上也如同在摇篮里一般，晃晃悠悠的，惬意得很。偶尔有船靠岸的辰光，孙明富和老乡们就相约一起去对岸的鼓浪屿游玩，他们每人攒了点钱，你拼我凑地买齐了照相机、胶卷和裁刀，自己拍自己洗，自得其乐。

部队里规定，每三年有一次回家探亲的机会，但因为每个月只有十七块钱的工资，基本没有积蓄，因此五年里孙明富没有回家，家里人更是不可能来看望他。第五年赶上精兵减员，依据哪来回哪的政策，他收拾好包袱回了家，留了战友BB机的号码，一开始还偶有联系，慢慢地也就音讯全无了。

退伍回来后，孙明富一下子就感受到了巨大的落差。当兵时大家都很单纯，只想着怎么在业务上拔尖，同龄人却已经在社会上拼搏奋斗做了好几年生意，积累了一定的财富和人脉。与他们相比，孙明富就从“光荣的海军”沦为了“穷当兵的”。

五年来一分钱没有补贴给家里，回来也没有好的行当，他只好又重操旧业继续打矿。随着年岁渐大，家里人着急，经人介绍认识了后来的妻子，既看得上他，也不嫌弃家里穷，两人便结婚了。

那时候采矿工资收入还算可以，90年妻子还生了一对双胞胎，全家人没高兴几天，就陷入了鸡飞狗跳的日子，他父母老两口也被折腾得够呛。部队里枪械组装比赛奖励的所有海军背心，因为是全棉的而被看中，一条条被撕掉当了孩子们的尿布。

男孩刚长到六岁，善良老实的妻子突遭变故而神经失常，孙明富只好过上了又当爹又当妈的生活。妻子原先还能正常走路买买菜，几年前有一天突然走丢了，他骑了自行车找了两天三夜，好不容易找回来，之后就只能躺在床上不能受半点刺激了。

他大哥四十八岁就没了，因为尘肺病。孙明富退伍后在矿上又干了二十年，四十三岁的时候去医院拍片，检查出来的时候已经晚了，但因为没有别的出路，趁还能挥动鎯头，就又干了两年，直到小弟弟也因为尘肺病去世，才彻底冷了心。

出矿后，他去当了保安，好歹有份稳定的收入，缴了养老保险后一个月有一千块钱的收入。现如今被辞退了，断了收入来源，还要供养两位老人，孙明富每日里愁云笼罩，偏偏又是尘肺病三期，也只能听从医嘱在家里坐坐躺躺养身体。

几年前，五六个阔别几十年的老乡战友们重聚，有人是城市户口，当年被分配到派出所工作，现在已是高级干部，有的下海经商，如今都是大老板，唯有孙明富继续去打矿而得了尘肺病，不仅身体废了，还混成了低保户，高兴之余心里总也不是滋味。

老战友在松门沙滩聚会，大家都喝高了，还闹了一个乌龙。一个属蛇的战友误以为属兔的孙明富与自己同年，就给纹了同款蛇形纹身，第二天酒醒了他才发现。

两个儿子初中毕业，2009年征兵时俩人都合格，由于一户只能有一个名额，大儿子就入伍了，也算子承父业，延续了他的部队情结。退伍回来后，现在和弟弟一起在当地十字街舅舅开的粥铺里帮忙，因为没钱，26岁了也找不到对象。他们担心父亲在家无聊，买了一台五百元的平板电脑给他打发时间。

孙明富养狗是近几年的事，每日躺在凉椅上，对着两只小狗，望着它们在那边玩玩，心里很舒服。如果没有一条狗，就觉得不得劲。有时候小黑就躺在他腿边，挠挠小爪子，舔舔大手掌，一人一狗，就可以这么安安稳稳地度过一整个下午。